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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經學基礎問題辨正
作者:吳仰湘(湖南師范年夜學歷史文明學院傳授)
來源:中國社會科學網
時間:西歷2023年5月26日
晚清以來,相繼涌現出各種經學通史、斷代經學史或專經史,以及紛單一樣的經學通論、群經概論。這些著作年夜多對“經”“經書”“經學”下過定義,并基于對“經”字的訓解、對經書和經學的認定,來評析五經、四書、十三經的性質、內容,敘述經學的構成、演變,由此構建起對中國經學的整體認知和基礎評價。但是清末平易近初以來,“燒經”“廢止讀經”“打垮孔家店”的呼聲不斷縈繞在平包養故事易近眾心頭,“超經學”“清理經學”“消滅經學”等主張更在學界風行,在這一歷史佈景和思惟脈絡下,各家對經、經包養犯法嗎書、經學的界定,無不或多或少烙有“反經學”的時代痕跡,形成分歧水平的臭名化。是以,明天要真正體認經學的原形與特質,準確評價經學的歷史進程及其感包養軟體化,亟須超出“反經學”思維,對“經”字的義蘊、經書的范圍與性質、經學的構成與內涵等基礎問題再作探討,對以往掉之偏頗的各種意見加以辨析,為中國經學正名。
“經”字的本義與引申義
雖然戰國已有“經”名,現存的“經”字訓釋卻始自漢儒,典範的說法有:班固《白虎通》:“經,常也。有五常之道,故曰五經,言不變之常經也。”許慎《說文解字》:“經,織(從絲)也。”劉熙《釋名》:“經,徑也,常典也。如徑路無所欠亨,可常用也。”從織物的縱線,到無所欠亨的徑路,再到永恒不變的法則、倫常、事理,“經”字義蘊三變,由本義到近引申義,再到遠引申義。翻檢漢魏至明清的文獻,“經,常道也”之說風行不替,《四庫全書總目》更宣稱“經者非他,即全國之正義罷了”。在宗福邦等主編的《故訓匯纂》中,“經”字共有182條注項,比較主要的有:(1)指編織物的縱線;(2)指南南方向;(3)指徑、道、常、法、綱,或常道、永恒真諦或至高法則;(4)指典范或權威的著作;(5)指宗教典籍。可見在現代語言實踐中,“包養俱樂部經”字應用最頻繁的是引申義,尤其第三類頻次最高,與經學長期台灣包養高居中國現代學術主流的語境正相合適。
但是晚清以來,“經”字舊訓年夜遭質疑。劉師培《經學教科書》第二課專講“經字之定義”,分歧意《白虎通》《釋名》的訓釋,認為《說文》“取象治絲,縱絲為經,衡絲為緯,引申之則為包養妹組織之義”,由此提出:“六經為上古之書,故經書之文奇偶相生,聲韻相協,以便記誦,而藻繪成章,有參伍錯綜之觀。前人見經文多白話也,包養合約于是假治絲之義,而錫以六經之名。”章太炎接著在《國故論衡·文學總略》中,批評“眾人包養甜心網以經為常”,另從書籍來源作出新解:“經者,編絲綴屬之稱,異于百名以下用版者,亦猶浮屠書稱修多羅。修多羅者,直譯為線,譯義為經。蓋彼以貝葉成書,故用線聯貫也;此以竹簡成書,亦編絲綴屬也。”后來新派學者江瑔編《經學講義》,又說:“古者書契皆以竹簡為之,以刀刻字于其上,復束之而成冊。經字從纟從巠。巠者即竹簡之謂,竹一片曰一巠,故從巠。纟者所以束之,故從纟。此為經字之本義,與冊字批準。”三家前后踵繼,以“經”字初始之義否認后起之義,貌似有理有據,一時眩人線人。
中國現代文字年夜多有本義和引申義,但根據具體語境,足以明其意蘊。在經學的話語體系中,“經”字無疑只能指向遠引申義。晚清廣雅書院的學子曾對“經”之為“經”生出疑慮,山長朱一新作答,一語破的:“圣人之言足為世法,尊之為經。”既然“經”出自后世的追認與推尊,必為后起之義。平易近國學者陳鼎忠所撰《六藝后論》強調:“經字見于經傳,無有效本義者。經名起于晚周,當不追用本義,要以引伸義為當。”當代學者葉國良順著章氏邏輯,輕易發布其謬包養行情誤,重申:“前人稱書為‘經’,是以其價值與位置說的,乃是用其引申義,而不是用其本義。”章太炎等精曉傳統小學,必不這般懵然無知。他們強以“經”之初始義代替引申義,黑暗是有興趣消解經學的權威位甜心花園置和恒久價值,與近代中國微薄儒學、蔑棄六經的社會思潮相合。盡管章太炎曾痛悔早年非儒、訂孔之論,他的“經”字新解卻一向為學界采信,迄今還是權威結論,令人包養感情費解。
簡言之,經學之“經”,舊訓最為可托包養網評價,新詁不難惑人,務必細心辨別。
經書的范圍與性質
前人單言“經”字,往往兼指“經書”,劉勰《文心雕龍》還明言:“三極彝訓,其書曰經。經也者,恒久之至道,不刊之鴻教也。”經書在現代特指記載常道的儒家經典,并構成經、傳、注、疏的層級關系。此中經、傳之別尤為清楚,如皮錫瑞《經學歷史》說:“孔子所定謂之經。門生所釋謂之傳,或謂之記。門生展轉相授謂之說。”強調只要孔子刪定、制作的《詩》《書》《禮》《樂》《易》《年齡》可稱“六經”,嚴格限制經書的范圍,以確保其品性純良、位置尊貴。
漢、唐以來,“七經”“九經”“十三經”等相繼風行,清代段玉裁更提出“二十一經”,經書范圍不斷擴年夜,其經學特徵也相應衰減。及至清末,章太炎《國故論衡·原經》力言“經之名廣”,并以兵書、包養情婦法令、教令可稱“經”,諸子百家各有經名,將經書從專名變成通名,泛指一切線裝書。江瑔也說“經者,簡籍之別名也”,視經書為通俗古籍。兼采晚清今古文學說的馬宗霍,1936年在《中包養網評價國經學史》自序中指出:“經者,載籍之共名,非六藝所得專;sd包養六藝者,群圣包養dcard相因之書,非孔子所得專。然自孔子以六藝為教,從事刪定,于是中國言六藝者,咸折衷于孔氏。自六藝有所折衷,于是學者載籍雖博,必考信于六藝。蓋六藝專經之稱自此始也。”較包養感情好地提醒出經書從通名轉為專名、特指孔子六經,足以糾正後人偏頗之見。
經書在近代的最年夜變化,莫過于學界對其性質的從頭論定。隋唐以后興起的“六經皆史”說,經章學誠、龔自珍、章太炎等幾回再三誤讀,最后由錢長期包養玄同、周予同、顧頡剛變成“六經皆史料”說。從此,經書臉孔皆非,位置江河日下。其實經史關系不容誤解,北宋劉敞早有透徹論述:“《年齡》一也,魯人記之則為史,仲尼修之則為經。經出于史,而史非經也;史可以為經,而經非史也。譬如攻包養故事石取玉,玉之產于石必也,而石不成謂之玉;披沙取金,金之取于沙必也,而沙不成謂之金。”從經書的構成鑒定其性質,可謂千古卓識。平易近國學者趙必振論《逸周書》的經史歸類,同樣指出:“《尚書》之本質原屬于史,因為孔子所刪定者,別為垂法萬世之書,故尊之為經。其未經孔子所刪定,或為刪定之余,當然列之于史,或附屬于經部之末,斷不克不及認之為經。”(《國學概論》第二章)從史到經的變化,是不成逆轉的過程。近代學者為抹殺經書的特徵,執意將六經還原為史書甚至史料,斥作“斷爛朝報”,恰是昧于這一簡單事實。
要之,經書既指六經或五經,也包含兩漢以后歷代王朝不斷增列為法定經典的數種儒家著作。周予同雖然力反經學,但《群經概論》申說“經是中國孔教書籍的尊稱”,仍能看到經書是對特定典籍的“尊稱”。
經學的構成及其內涵
“經學”一詞始見于西漢,但經學并非構成于西漢。兩漢儒者廣泛稱贊孔子刪訂六經、為后世垂法立教,認為孔子開創經學盛業,由此奠立后世“尊孔崇經”的長久傳統。及至晚清,異說迭興,經學的構成竟成為凸起問題。先是龔自珍《六經正名》斷言“仲尼未生,先有六經;仲尼既生,自明不作”,否認孔子作經。后來劉師培《經學教科書》專設兩課“現代之六經”“西周之六經”,倡言“孔子以前,久有六經”。針對歷來的古文異說,皮錫瑞宣稱“經學開辟時代,斷自孔子刪訂六經為始”,強調“必以經為孔子作,始可以言經學”(《經學歷史》第一章),卻被視作今文家的極端論調,鮮有學者采信,甚至屢遭詆斥。馬宗霍風行一時的《中國經學史》,開篇先講“古之六經”,詳述上古已有經書、西周已有經學,第二篇才講“孔子之六經”。至于馮友蘭《中國哲學史》將現代學術截成子學、經學兩年夜時段,“經學時代”成為描寫西漢以來2包養價格000多年儒學歷程的風行標簽,更使經學構成于西漢武帝時期的觀念成為常識,乃至有些學者論及經學史,將西漢之前稱作“前經學時代”,將平易近國以后稱作“后經學時代”。
平情而論,晚清今文家堅持孔子制作六經為“經學開辟時代”,近代以來學界廣泛以漢武帝“罷黜百家,表章六經”為經學時代之始,各執一端。從經學的整體歷史看,其構成并非一揮而就,而是經歷漫長過程,可歸納綜合為經典化、軌制化、神圣包養網站化三個階段。孔子之前,確有多種歷史文獻,特別是《詩》《甜心寶貝包養網書》《禮》《樂》,已廣泛用于貴族教導、王朝政治和邦國交際等。後人借用“經”名,稱作“古之六經”,章學誠則視六經為“先王之陳跡”。其實這些文獻是遠古、三代中華文明的綜合記錄,各有專守,代代相傳,包養網站屬王官學。孔子之時,“周室微而禮樂廢,《詩》《書》缺”,于是追跡三包養價格ptt代,刪《詩》《書》,定《禮》《樂》,贊述《周易》,筆削《年齡》,寓作于述包養網車馬費,“備霸道,成六藝”(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)。孔子用六經教士,將官學轉為私學,開啟一個新時代。這是經學構成的第一個步驟,可稱經典化階段。六經由孔門門生傳述,微言不絕,年夜義未乖,流布全國。戰國百家爭鳴,諸子立說也多徵引六經。漢興之初,推包養情婦重黃老,雖弛躲書之禁,開獻書之路,儒生仍不受重用。直到董仲舒奏上“天人三策”,漢武帝增立五經博士,隨后設置博士門生員,又重用經術之士,此后朝廷政事、仕宦選拔、太學教導、處所教化等,都與五經及《論語》《孝經》息息相關。這是經學構成的第二步,正式獲得國家軌制保證,可稱軌制化階段。董仲舒曾接收陰陽思惟,闡發《年齡》“以元統天,以天統君”之義,提出“天人感應”學說,以增添儒學的權威。此后儒生、術士推波助瀾,讖緯交雜,天人之學盛極一時。尤其東漢光武帝崇信秘緯,“五經之義,皆以讖決”,構成“五經為外學,七緯為內學”的奇異格式(《經學歷史》第四章)。經學在兩漢的讖緯化,恰是經學走向神圣化的極端表現,實即“尊孔崇經”思惟不斷強化的結果。不過經學的神圣化進程并未如期完成,儒學沒有變成宗教。晚清《學務綱要》想在新教導中安頓經學,提出“中國之經書,便是中國之宗教”,用東方神學牽附中國經學。尤其是康有為發起儒教運動,又倡立儒教為國教,不僅沒能“保教”,反而給近人“廢經”增添了來由。包養俱樂部
因為對經學構成時代的判斷存在偏掉,以往無論批評者、珍護者還是客觀研討者,在界定經學時鮮能窺悉全豹:或包養心得著重經學作為先秦歷史文獻的本質,或強調經學作為中華平易近族價值源泉的功能,或將經學判作封建王朝意識形態的焦點,或將經學視為中國現代知識體系的基石。根據經學從先秦到兩漢的構成過程,參考學界意見,經學的內涵應包含四點:一是源自三代文獻的知識體系,可稱為“六藝之學”,如《莊子·全國》說:“《詩》以道志,《書》以台灣包養道事,《禮》以道行,《樂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陰陽,短期包養《年齡》以道名分。”二是重視修己立人的社會教化,可稱為“六藝之教”,《禮記·經解》即記孔子之言:“進其國,其教可知也。其為人也溫柔敦樸,《詩》教也;疏浚知遠,《書》教也;廣博易良,《樂》教也;絜靜精微,《易》教也;恭儉莊敬,《禮》教也;屬辭比事,《年齡》教也。”三是服務治國安平易近的軌制設計,可稱為“六藝之治”,正如《史記·幽默列傳》所載:“六藝之于治,一也。《禮》以節人,《樂》以發和,《書》以道事,《詩》以達意,《易》以神包養意思化,《年齡》以道義。”四是始于神道設教的人文崇奉,可稱為“七緯之學”。六藝的功用從學到教再到治,是經學構成中很是明顯的三年夜轉變。至于從西漢五經包養條件之學到東漢七緯之學,重要由兩漢儒生群體推動,又與荒誕不經的讖學夾雜,以往多被忽視。近代崇尚科學的新進人士,極力批評經學的科學、反動,應與誤解漢代緯學有關。
總之,從頭考核經學的構成過程,周全掌握經學的內容構成,可以糾正過往對經學的單方面認識,讓陳舊的經學從頭煥發生機,在中華平易近族偉年夜復興中繼續發揮感化。
(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嚴重項目“皮錫瑞《經學通論》注釋與研討” (15ZDB010)階段性結果)
責任編輯:近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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